火星种植

不论从哪一方面看，他都不过是个14岁的普通少年，然而，若是得知他出生于公元后2500年，那么他的命运就必然与在这之前的任何一个时代的孩子截然不同。这不得不归功于发生在他12岁时的那场灾难，那场突如其来，又早有预谋的末日之灾，而本来应每日在上学的路上欣赏沿途美景的他，却在两年前，双手贴在载着他们前往未知星球的飞船舷窗上，含泪注视着那颗原本蔚蓝色的星球离他们远去，凝望着因为温室效应而被低温摧毁的美丽的家园。

尽管仍不时怀念起那被冻裂了，出了一道大口子的楼房，尽管常常回想那已被极端的低温折磨得土皮龟裂的小院子。他毕竟已在火星上生活了两年了，早已对他们如今居住的，那一排排蓝色钢皮棚屋中的一间感到依赖与熟悉。更何况，他从小就是一个科学迷，而如今他只需站在火星表面某个凸起得稍微高点得小土堆上就可以眺望到矗立在远离居民区处的航天器发射基地，并且，这绝非难事，毕竟得归功于火星参差的表面，当然，发射基地裸露着的钢筋表皮委实有碍观瞻。这虽然给他出于少年好奇心的探索之旅带来了一点美中不足。即使这样，他在火星上也获得了安稳的生活，而在地球上，又有在他幼年时才体味到了阳光的甜蜜与温暖。而在他能清楚的记事时，生活就已在与自然日复一日的搏斗与折磨中度过了。

然而，即使到了火星上，他也应承受他这个年龄在以前不应负的责任，比如就是这次，他和他的父母站在被开垦过的火星土地上，要完成粮食生产任务。在火星上，每个劳动力都被组织起来，当然，这绝非易事，要知道科学家花了极大的努力才把植物基因改造成适宜在火星土壤里生存的样子，他拿起铁锨，准备干活。说是土壤，实际上根本没有一点土壤松软的质感，铁锨掀起一片沙沙声，因为与其说这是土壤，不如说是大大小小的砾石，坚硬而粗糙无比。但即使这样，一粒粒翠色的种子依旧被播下了。而这象征希望的种子带他重回了那个原本属于他的时空。那时的阳光依旧温暖，他跌跌撞撞地奔跑在他们的大院子里。花影摇曳，母亲正打理一株幸福树的枝叶。父亲在播种象征希望与新生的风信子，即使是如此美丽的画面，也会有不和谐的因素存在，而这样的烟囱，林林立立地占据了一小部分山头。也许人类最终败溃而逃的原因就在于此，即将发生腥风血雨的前夕，一边是蠢蠢欲动的破坏，一边是毫无知觉的安睡。而对他人破坏环境行为的纵容，是另一层对环境的伤害。

种子已经播好，又朝其上覆了土，他拿出一个盛装药水的容器，这是一种极其强大的肥料，能促进植物细胞的快速分裂，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丰收。此刻，他正看着那些种子破土而出，发芽，又开花结果。他的手里拿着那个盛药水的圆底烧瓶。这瓶子令他想到了他才刚刚开始的化学课程，这门课程让他了解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一种叫二氧化碳的物质，他坚信自己很懂这种物质，因为他学到过的，二氧化碳通入水中会生成碳酸，这让他想起可乐蓬松的口感，他还会与氢氧化钙溶液反应，生成一种沉淀，要是他早些学习这些课程，他绝不会认为二氧化碳有任何危险。尤其是在学过光合作用之后，学过植物利用它凭空制糖之后。事实上，他更讨厌一氧化碳，因为它既有毒又不成盐，然而，正是这种无关紧要又处处可见的物质，造成了他悲剧的根源，随后，他又想到了一个例子，那是和母亲共处的时光，他们的桌面上摊放着一本英文书籍，母亲教他念drug这个词，告诉他这个词是药品，毒品的意思。他感到震惊，随即联想到在他生病的日子，药物的帮助使他恢复如初，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重获健康时的神清气爽与神志不清，瘦骨嶙峋的魔鬼相关联，然而，这两者既然共用同一个英文单词，就一定存在相似之处，二氧化碳也是这样，他想，自然界就是如此奇妙，那些由简单元素构成的小分子却给了地球致命的一击，他感到害怕，宇宙万物是如此神秘莫测又冰冷无情，只是显露出一点力量，进化了千年，具有高度智慧的人类也不得不选择逃避。令他稍感安慰的是，他想到了地球上茂密而青翠的森林与各种各样的美丽的生灵。想到了因为布满玻璃被反复溶解后留下无数的细小碎屑而显得五颜六色的海滩，以及母亲告诉他的，自然是人类的母亲，无论受到何种粗暴的对待，它也只是默默着，微笑着化腐朽为神奇。直到今天，他才开始思考这句话的真实性，思考那些美丽事物的真实性。自然是否是我们可亲的母亲?也许是，他想。然而，她是否能承受人类无休止的暴虐？一定不是。

已经到了收割的时候了，他拉着身后的一辆木质小推车，不一会上面就堆满了沉甸甸而金灿灿的麦子。他有时会极度憎恶命运的不公。在他承受了如此之多的灾难之后，又要在这如劳改场一般的火星上服一辈子的苦役，而现在，他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个罪人，或者说，全部幸存的人类如今不过是在为千百年以来我们积累下的罪过赎罪，远处来了两位政府的官员，他们要来验收他的劳动任务，并带走一部分生产的粮食，当然，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去分给那些没有劳动能力又失去了亲人的孩童和老人们，他们把一小捆麦子扛起来后就步行着离开了。即使漂泊在这寒冷无垠的宇宙中，即使栖息在一片荒芜的星球上，也依然有某种东西被留下了，被坚守住了。望着那两人的背影，他这样想。

他知道的，因为在科学课上学过，宇宙的熵值总是在变大，即宇宙总有从有序变得混乱的趋势，井井有条最终一定会走向分崩离析。然而，在这一条残忍的真理背后，有这么一种物质却在毫不掩饰的对这条律令予以抵抗，又不遗余力地证明它的谬误，那就是生命，它曾经从混沌中绽裂而出，经过上亿年，上万年的演变与进化，它成了我们如今所身处其中的，极为有秩序的群体。上亿年是如此，上万年是如此，千百年来亦是如此。而现在，在这个曾经从未有任何生命发展的星球上，在这个饱受折磨与惩罚之苦的群体中，也不会有任何意外，因为生命终将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