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a za a za fighting！

在韩国企业上班的日子，那可真是苦不堪言，早出晚归已是家常便饭。每天清晨六点多就得出门，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到家，而且每个周六都得照常上班。

你以为这就到极限了？远远不止。上一期我提到过，每个月底我都会在厂里连续工作两天两夜不回家。我这么做当然是有工作任务，难不成我还无聊到要为工厂无私奉献？我又不是韩国人。说实在的，那些韩国人工作起来真的太拼命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因为极度内卷，还是出于奉献精神，全身心投入工作的状态，真的让中国人感到脊背发凉。“毛骨悚然”这个词用在这里一点都不夸张。

就拿一位副厂长来说，自从他来到中国，就整天睡在厂里。即便公司在南京给他租了豪华大平层，他也不去住。他在办公桌后面搭了个地铺，每晚都睡在那儿，只要生产线出问题，他随时都会出现，这实在是让人觉得可怕。当然，这些韩国人如此表现，背后的动机并非多么高尚，具体原因我就放到下一期再讲，本期还是先聚焦我自己的经历。

我可没有韩国人那般敬业，但我也够苦的。刚进厂没多久，发生了一件事，让科长对我格外关注。

那是极为巧合的一天，物流部的四个物流工程师，除了我之外，其他三个人全都因为意外没能来上班。一个人请假了，另一个人突然生病，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来，总之办公室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上班，这情况简直离谱。看过上一期的朋友肯定知道，工厂有八条生产线，每天都源源不断地产出产品，发货工作一天都耽误不得，一旦发货延误一天，就会导致仓库爆仓，进而影响整个生产线的正常运行。那三个同事都没来的那天，我们物流部的科长紧张得不行，生怕没人干活会出乱子，要是因为物流部门导致生产线停顿，这位仁兄的职业生涯可就彻底毁了。

这位紧张的科长是个胖胖的韩国人，身材十分壮实，活像一头熊。他看到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冷汗都被吓出来了，紧张地问我能不能搞定，千万不能出问题，工厂的生产线可不能停。我回答说试试吧，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他还是不放心，又补充道，要是我搞不定，他会帮我，还让我加油，喊着“azaazafighting！”这个破口号，办公室里的两个女生特别喜欢和科长玩这个梗，据说是韩剧里的，但我从来不看韩剧，根本get不到这个梗的笑点，在我看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实际上，他除了跟我喊这句口号，什么实质性的忙都帮不上。这位胖得像熊一样的科长，别说中文，就连英文都说得磕磕巴巴，他怎么可能调度得了运输公司？又怎么能和仓库工人交流、下达指令呢？他根本做不到，到头来还是只能依靠我。

这位胖科长的故事，我放到下一期单独来讲，他在后面的内容里还会占据不少篇幅，现在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难题。

整个物流办公室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哪能想到其他人刚好都请假呢？早知道这样我也请假了。算了，既然来了，不管多困难，工作总得有人干。我也想过后果，如果实在忙不过来，仓库爆仓就爆仓吧，毕竟我就一个人，能力有限，要是八条生产线停顿，倒霉的又不是我，而是我的那位韩国胖领导，所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淡定地打开ERP系统，才一大早，系统里就排着一大堆发货指令。我原本负责韩国线和南方线路的发货，可这一天，我不仅要处理自己负责的运输线路，其他线路的发货安排也得一并承担，包括国内和国外的。国内的发货相对好处理一些，我只需调度物流公司的保税卡车，让货物在国内各个保税物流园区之间运输就行。

麻烦的是出口货物，尤其是空运到欧洲和美国的部分。空运和集装箱海运不同，每次都要精确计算飞机货舱体积，而且规矩特别多。我们不同型号产品的托盘，在长宽高尺寸上总有细微差别，计算体积特别繁琐，说实话，我对空运业务相当抵触。以往空运欧洲和美国的业务一般都交给部门里一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去做，她每次接到订单，都会拿着计算器趴在桌子上算体积，看着就觉得烦。

幸运的是，那天好像没有发往欧洲和美国的空运订单，只有发往美国方向的海运订单。海运就简单多了，对我来说简直手到擒来。一个四十尺货柜能装多少托盘基本心里有数，就算型号混杂，体积稍微算错一点也无妨，仓库的小伙子们会帮我拆下一托盘货物，往柜子里灵活塞一塞，总能解决问题。

于是，那一天我就独自挑起了大梁。从早到晚，ERP系统里的发货指令源源不断，我不停地向仓库下达指令，制作箱单、发票，调度物流公司，指定码头装货。在我的安排下，一辆辆四十尺货柜从工厂外排队进厂，停靠在装货码头开始装货，装完货后又顺利离开工厂，接着下一辆卡车进港装货，最后货物发往上海港，以及苏州、上海、深圳的保税物流园。一整天，八条生产线满负荷运转，仓库的八个码头也全天候忙碌，毫无间断。

那一天，我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在电脑上打字，我这人特别擅长一心多用。那个韩国胖科长呆呆地看着我一个人调度全厂的出货，都看傻眼了。最离谱的是，我从一大早一直工作到夜里十二点，居然一个人把当天所有的发货指令都处理完了。全天十二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我一刻都没闲着。直到十二点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那个韩国胖科长看着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原谅他，毕竟他英语很烂，词汇量匮乏，连那句“a za a za fighting！”也说不出口了，只能瞪大眼睛，满脸惊讶。关于这个胖科长的口音，等到讲述这份工作最后一期的时候，我还会有机会向大家展示。

这一次，我突然爆发的“超能力”帮胖科长度过了难关。然而，帮助别人未必就会有好结果。

以前，在四个发货管理人员里，我一直低调行事，不怎么显眼，虽然工作忙碌，但偶尔也能偷个闲。可这次突然爆发之后，那个胖科长就盯上我了。这个胖科长是韩国人，他在这里的主要工作是监督中国人好好上班，防止内部出现损耗。不过，他还有另一份本职工作，这项工作以前一直由韩国人负责，从未交给过中国人，那就是次品的处理。

任何一家工厂，只要生产产品，就难免会出现质量问题，有质量问题的产品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次品。这家工厂的八条生产线实行全检制度，也就是说，所有出厂的产品都要经过质检。质检部门在八条生产线的最后端，打包工作台的前方一点。那些质检员手速飞快，他们把产成品插上电，让屏幕在红、蓝、绿三色之间迅速切换，短短几秒钟，就能判断这块屏幕是否有坏点、是否漏光。如果遇到有问题的产品，他们就会在系统里给这块模组打上标记，然后和正常商品一起打包，送进我们的仓库。

这些有问题的货品就是次品，在工厂里被称为B级品。它们和正常商品包装在一起，但不会混淆，因为仓库系统里，含有次品的箱子会用颜色做标记。每到月底，就由我们这位胖科长统一处理B级品。他会单独收到韩国总部发来的发货指令，明确规定他把这些次品发给谁。收到指令后，这位胖科长就会带着一名库存管理专员，向其下达整理B级品的指令。库存管理专员得到科长指令后，就会带领七八个仓库小伙子，开始一项极为艰苦的整理工作。他们要把夹杂在正常品之间的次品一个个挑出来，重新打包、封箱、码托盘，最后全部装上指定的卡车，发往规定的客户。

这是一项极其苦累的工作，十几个人24小时不间断工作，要整整干两天才能完成。当然，仓库小伙子们是倒班工作，而负责处理次品的科长却没法倒班。每到月底，只有他一个人负责这些次品的整理和发货，他就得在办公室待两天不回家。

直到那天，他看到了我爆发后的潜力。那件事过去没多久，他找到我，用他蹩脚的英语对我说，他很看好我，问我想不想学习如何管理工厂的次品，还说管理工厂次品可是很有前途的工作，负责处理次品的人会和韩国总部的高层打交道。总之，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极力忽悠我处理次品的好处。虽然我那时候还年轻，但也不是会被什么前途、未来之类的话轻易忽悠的人。什么韩国总部、高层，都是扯淡，后面会专门有一期来讲这件事。不过，处理次品这项工作对我来说挺新鲜的，我觉得能学到东西，所以最后还是答应他了。

这位胖胖的科长，平时看着挺憨厚，其实精明得很，居然把处理次品的工作甩给了我。从那以后，他几乎可以完全脱离一线业务，每天只需给他所谓的韩国高层撰写报告就行。也就是说，他有充足的时间在他的“高层领导”面前表现自己，真的很会钻营、很会拍马屁。太精明了，实在是精明。

而我，则接手了处理次品的工作，开始了每个月月底两天不回家睡觉的苦日子。其实，次品的处理也不是特别难，思路很简单。生产部门在月底前，会给我们一张表格，表格里有每一片次品的序列号，这张表除了次品序列号，其他什么都没有。而我们拿到这个序列号，只需运用一个Excel里大家都会用的函数，就能把这些次品和我们仓库的货品匹配上，这个函数就是Vlookup。用Excel的人里，还有不会用Vlookup的吗？这已经是最基本的操作了，对吧。

说到Excel，还得感谢这家韩国企业。在这里上班的时候，培训部会定期组织培训，其中就有Excel函数相关内容，学得相当系统、具体，所以我非常擅长使用Excel。除了vlookup这个基本函数，很多其他函数我也运用自如，这也给我后来的工作带来了很多便利。嗯，至于这个培训部，上两期提到过，就是那个在婚礼上表演工厂口号的部门，大家还记得吧？真的特别搞笑。

我用函数把所有次品找出来之后，再用几个简单函数，给这些次品重新安排箱子，然后通过ERP和WMS系统，将指令下发到仓库。仓库工人的手持PDA上就会显示我下达的指令，他们只需按照手持PDA上的指令，去一个个定位箱子，用叉车把托盘叉下来，打开托盘，拆箱子，把次品拿出来，放进新的箱子，凑成整箱，打包，把好产品的箱子装回托盘，放回原位，次品箱子放在工作区，再去找下一个次品箱子，直到数量足够，打成托盘。

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本来就挺简单的，只要按照我在WMS系统里安排的箱子一个个去凑就行，无非就是数量实在太多了。仓库工人得知这活由我接手后，就经常向我抱怨这项工作。哎，也没办法，原来这项工作是韩国人负责，他们抱怨也没人听得懂，如今换成我负责，他们就向我诉苦。

可实际上，我比他们还苦，他们至少还能两班倒，而每个月月底最后打包次品的这两天，我连家都回不了。到后来，仓库工人也习惯了，还想出了不少偷懒的办法。比方说，每到月底前几天，仓库的班长就会问我：“哎，次品表格做好没？赶紧拿出来啊，我安排工人提前几天开始干啊！”看到没，连仓库工人都想到通过提前几天开工，来应付月底最后两天可怕的次品发货任务，这就是工人的智慧。

当然，能给别人行方便，我肯定会帮忙，我可不会像科长一样，非要留到最后两天才下达次品打包的指令。但凡我拿到次品表格，就会稍微提前让仓库的人做准备。所以，仓库的工人们还是挺感激我的，我稍微缓解了一点他们月底最后两天的工作量，虽然缓解的程度有限。

从那以后，直到我离开这家工厂，工厂的次品就全部由我负责处理了。而那位胖科长，他的故事还有很多，后面慢慢给大家讲。看到这里，肯定有人好奇这家工厂的次品是怎么处理的，都卖给谁了。嘿嘿，每家企业的次品处理都应该算是企业机密，所以具体去向就不细说了。我可以透露的是，至少有一半的次品都被装船运往了仁川港，最终客户不是别人，正是韩国第二大财阀自己。这倒也能理解，自家的次品自家消化。甭管他们拿回去是做实验，还是给员工当福利，总之是自己解决了，还算有点良心。至于另一部分次品被哪些爱贪小便宜的客户买走了，你们不妨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