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我是罢工的第六名

从踏入韩国财阀企业工作的那一刻起，我就提过自己在这家公司经历过一件大事。究竟是什么大事呢？现在就不再卖关子了，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参与了一场线上罢工，而且在其中排名相当靠前。

让我们来看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2000年前后，南京流行着一个极具知名度的论坛型网站。虽说它的名字带着浓浓的京味儿，可北京人对它并不感兴趣，反而是南京人对它情有独钟，把它当作分享生活的绝佳平台。在这个论坛上，南京人交流沟通、展示生活的点点滴滴。然而，时过境迁，在互联网长期激烈的竞争之下，论坛这个领域几乎被某一家互联网巨头垄断，如今这个论坛早已不复存在。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那么，这个论坛和我们工厂之间能有什么关联呢？故事还要从2006年左右说起。当时，我所在的韩国二号财阀工厂运营状况极佳，已经稳定达产一年，工厂里士气高涨。尽管韩国人的管理十分严格，但所有员工都觉得工厂产量蒸蒸日上，而且液晶面板又是利润极高的产品，大家都满心期待着能拿到丰厚的年终奖。毕竟在那时，液晶面板确实利润可观。

我在之前的几期内容里提到过当时液晶面板的价格，这里再重复一下。我刚进厂的时候，14寸和15寸笔记本用的面板价格处于170美元左右的高位，到我离开时，还能卖到150美元左右。17寸电脑屏幕面板，刚进厂时价格在190美元左右，我离开时也能卖到170美元上下。刚进厂时，大尺寸面板的产量还比较少，而到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有许多售价三四百美元的大尺寸面板，这些大尺寸面板主要卖给电视机厂，利润更为丰厚。由此可见，当时液晶面板价格高昂，利润相当可观。

不仅如此，工厂的产量也十分巨大。整整一年，工厂生产顺利，生产线几乎从未停歇。当年，这家工厂的出口额在江苏省能排进前三，与许多石化企业的出口规模不相上下。也就是说，那一年工厂的运营状况非常好，至少在员工们看来是这样的。

既然工厂状态这么好，年终奖理应丰厚，至少也应该达到当时外企的一般标准，也就是发放两个月的薪资，这才符合外企的正常水平。从工程师到工人，整个工厂上上下下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大为震惊，年终奖竟然只发了一个月的薪资。这一消息犹如一颗重磅炸弹，瞬间让工厂炸开了锅。工人们纷纷向领导施压，领导无奈之下，只能将情况反馈给韩国领导，整个工厂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就像一根被绷紧到极致的弦。

最后，工厂领导发布了一封内部邮件来解释此事，大致意思是，今年市场竞争激烈，为了追求市场占有率，公司放弃了不少利润，而且公司运营成本居高不下，导致利润不如预期。为了克服当前的困难，从韩国高管开始，全体放弃年终奖。不过，公司也考虑到中国员工的辛勤付出，所以给所有中国员工发放了一个月的年终奖。

这个通知一发布，就意味着年终奖的事情就此尘埃落定。可这却让工厂彻底爆发了。工人们能理解公司所说的那些困难吗？显然不能。液晶面板售价如此之高，产量又这么大，工人们每天拼死拼活地加班，好不容易工厂达产，现在一句竞争激烈、利润不足预期就能解释得通吗？照这样说，工人们甚至有理由怀疑，南京工厂是不是把利润都输送给了韩国总部呢？毕竟原材料是从韩国进口的，这其中的价格还不是公司自己说了算？

再者，韩国高管放弃年终奖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原本收入就很高，来中国工作还拿着公司的高额补贴，年终奖在他们的收入中只占极小的一部分。所以，整个工厂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率先把这件事发布到了那个在南京特别流行的论坛上。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工厂里传开，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厂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所有有电脑的人，都开始在那个论坛里回帖，控诉韩国人的压榨。

由于工厂里人多，短短两天时间，这个帖子就被顶到了论坛的首页。帖子被顶到首页后，看到的人更多了，许多不相干的人也跑来凑热闹、看笑话。随着看笑话的人越来越多，厂里的工人们彻底沸腾了。他们觉得这个帖子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而且还有人关注，于是生产线的工人和工程师们掀起了回帖的热潮。

产线上的工程师和工人们开始拍摄各种破坏生产线的照片，并发布在论坛上。有的工人拍自己故意漏过工序的照片，有的工人拍自己悄悄放过不良品的照片，还有的工人拍偷偷搞坏产品的照片。最夸张的是，有人直接用扳手砸产线上的液晶面板，把面板砸得稀烂，还把照片发了上去。整个帖子里充斥着抱怨、愤怒和带有攻击性的内容。产线上发的这些照片越多，论坛上的那个帖子就越火爆。

而当时的我呢？听到这个消息后，我觉得既新鲜又有趣。刚好我也因为整天加班，心里憋了一肚子怨气，于是就一边上班，一边用公司的电脑偷偷上去看，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在上面叫好。看到有人搞坏产品，我回帖说“干得好”；看到有人砸液晶面板，我回帖说“就该好好治治韩国人”，回帖点赞，玩得不亦乐乎。那几天，我参与这个论坛上的罢工活动，别提多开心了，整天加班的怨气在这一刻彻底发泄了出来。谁也想不到，平时低调干活的我，在网上点赞、发帖竟然如此积极。

科长是韩国人，他不上中文网站，对此事一无所知。在他眼里，我还在像往常一样认真干活，像个没事人一样。我们物流部人少，所以还算平静，但整个工厂却闹得沸沸扬扬，持续了好几天。

终于有一天，这个帖子被论坛从顶部撤了下来，韩国总部也下达了新的指令，给员工们多发了一点奖金。再加上带头闹事发帖的人被公司开除，整个事件的热度才渐渐降了下去。

你知道那个带头闹事发帖的人是谁吗？先卖个关子，一会再告诉你，你肯定想象不到。工人们争取到了更多的权益，我也看够了热闹、挑够了事，爽过之后，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便又回到了平静的工作中。

直到有一天，科长在楼上开完会，气鼓鼓地回到办公室。他一回来，就阴沉着脸，指指我，又指指小会议室，一句话没说，只是用动作示意我进去。我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那天，科长那如大熊一般的魁梧身躯，配上阴沉的脸，还真挺吓人的。

进了小会议室，我和科长面对面坐下。科长手上拿着好多张 A4 纸，憋了好几秒钟，然后指着我说：“you！兰 king six (6) in the strike……” 说实话，一来科长口音有点重，二来我英语词汇量有限，当时我没反应过来 “strike” 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说的 “兰 king six (6)”，我倒是有点感觉，于是我就问他：“what is 兰 king six (6)?” 科长既气愤又尴尬，说道：“兰 king six (6)！Its you!” 我还是没明白，因为当时我忽略了 “strike” 这个词。这个词我只在玩反恐精英（counter strike）的时候见过，在学校里并没有单独学过，也没在其他地方用过。我心里还犯嘀咕，难不成科长在和我聊反恐精英？这显然不可能。

我就盯着前面那句话，疑惑地问他：“兰 king six (6)?” 科长被我带偏了，也忘了强调 “strike”，而是和我探讨起 “兰 king six (6)” 的问题。他点点头说：“兰 king six (6).” 我又接着问：“what is 兰 king six (6)?” 科长有点被我逼疯了，他明明是带着很大的火气找我进来的，可我却怎么也听不明白。他不得不一遍遍解释：“阿西巴，I said！you！兰 king six (6) in the strike！” 我也彻底懵了，就一直盯着那个 “兰 king” 问：“what is 兰 king six (6）？” 科长终于彻底崩溃了，他不再说话，直接把手上那一堆纸扔到我面前，指了指第一张纸，气急败坏地说：“you！兰 king six (6)！阿西巴！”

我接过这张纸，看到了一个排名，我竟然排在第六位。再看看后面几张纸，全都是我在论坛上的浏览记录、点击记录、回帖记录，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为谁点过赞，全都列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我终于明白科长说的 “兰 king six (6)” 是什么意思了，他说的是 “ranking six (6)”，整句话的意思是，我在这次罢工中，排名第六名！

哦，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搞明白事情之后，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些证据。科长则在一旁不停地表现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嘴里一直念叨着：“一西…… 阿西巴…… 哎西……”

通过这件事，我深刻认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在网上所做的任何一件事，点击的任何一个链接，发过的任何一个帖子，都是有迹可循的。如果真的有人要追查，都能找到你。2005 年那会儿，互联网在国内的普及程度还不高，大家都觉得只要上了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骂人，因为没人知道自己是谁。当时有一句流行语是这么说的：你不知道电脑的那一头，和你聊天的是不是一只会打字的狗。虽然原话可能不完全是这样，但表达的意思肯定是这个。所以，在互联网发展的初期，各种上网骂人、喷人、对骂的现象层出不穷，网络环境素质较低。当然，只要懂得筛选，也能找到很多精华资料，嘿嘿……

2005 年，我在这家韩国工厂上班的时候，家里才刚刚通网两三年，所以我对互联网的认知还比较浅薄。我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在网上做任何事都是匿名的，说什么话都不会有人知道是我说的。直到这件事发生，它给我的震撼实在太大了。

我清楚地看到我的 IP 地址，我点击的每一个链接，我所点的每一个赞，我所发的每一句话…… 当这些现实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彻底认输了。原来，互联网并不是一个真正匿名的地方。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就知道，无论我在网上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能被找到的。之所以看起来没人找我麻烦，仅仅是因为我没干坏事，或者不够重要，仅此而已。所以，从那时起，我在网上发帖、说话就格外留意，从来不会去攻击任何具体的人或者事，最多只是出言讽刺一下，但绝对不敢发表任何太过负面的东西。

其实，对于绝大部分无关紧要的人来说，就算发表些负面的东西，也不会有人重视，更不会有人找麻烦。但是一想到说过的话随时都可能被调出来，心里就会发毛。不过这次罢工事件，给我的震撼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影响了我之后的人生。

这种感觉很好理解，当你做了一件自以为天衣无缝、无人知晓的事情，突然有一天，你做这件事的全过程都被别人公之于众，那种感觉就像被人扒光了底裤一样，不受触动是不可能的。幸运的是，虽然我在这次罢工中排名第六，但工厂还是把我留了下来。可能是觉得我只是跟在后面摇旗呐喊，还算不上主犯；也可能是因为我负责工厂次品发货，整个部门除了科长没人会这项工作，科长想保我。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处罚，真是万幸。

难道这件事情就没有人受到处罚吗？当然不是。这件事的带头人，也就是那张表上排名第一的人，“兰 king 1”，被公司开除了。猜猜看排名第一的人是谁？你绝对想不到。

还记得前面几期我说过的培训部吗？这个部门的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都是负责配合公司管理每个员工行为规范的。他们堪称整个工厂里对员工压榨最狠、最凶恶的部门，简直就是财阀大老板的狗腿子。可是，这次罢工中，发帖最多、点赞最多、摇旗呐喊最积极的人，那个 “兰 king 1”，竟然就是培训部的一名中国科长。

想不到吧？培训部平时拼命压榨员工，如今，这看似忠心耿耿的培训部科长也叛变了。这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培训部可能工作并没有那么繁忙，他们其实很闲，除了压榨员工之外，也没什么正经事可做；第二，虽然培训部的中国科长配合韩国人严格管理其他中国人，但他的内心其实是不情愿的、扭曲的，所以才会通过这次罢工爆发出来。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呢？

其实，这位仁兄被开除说不定也是好事。在韩国工厂培训部工作，整天加班，还要压榨别人，心里又不乐意，实在是太痛苦了，早离开早解脱。

我倒是没有因为这件事离开这家工厂，而是在小孩出生之后才离开的。有意思的是，这家工厂的罢工并没有因为我们这些人的离开而彻底结束。我们是这家工厂第一次罢工的领头人，后来，这家工厂似乎保留了罢工的 “传统”，每到过年的时候，都要罢一次工。我离开这家工厂没两年，就听说那里罢工闹得更厉害了，不仅食堂被打砸，连保安都被打了。哎，中国人打中国人，这又是何苦呢？还是我们那个时候足够 “智慧”，在生产线上搞搞破坏就完了，损失的是韩国人，多开心。

这家工厂的事情，就差不多快说完了。最后，再提醒大家一下，任何人在网上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是有迹可循、能被找到的。之所以不找你麻烦，只是因为你不够重要而已。所以，还是低调点好，总不会有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