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自私的本质

金钱，不过是自私的一种外在体现，并非自私行为的本质内核。

关于在这家韩国财阀公司的经历，我已经写了六七期，距离讲述完这段过往、画上句号的时间也不远了。

上一期我提到了罢工事件，这对于工厂而言，无疑是性质恶劣的。但我的离职与罢工并无太大关联，毕竟罢工之后，我还在工厂继续工作了大半年。其实，真正让我决心离开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我实在难以承受这里的工作之苦。而表面上，我给出的理由是小孩的出生。小孩出生这一契机，让我和老婆之间产生了一些矛盾，恰好给了我一个完美的借口，我便顺势而下，从这里离开了。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说小孩出生是我的借口呢？小孩出生后，父母需要照顾是人之常情，以此为由离职，看似合情合理。但我的情况比较特殊，结婚后我和父母住在一起。母亲虽还在打工，可也即将退休；父亲早已内退，整天在家悠闲地打麻将。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帮我照顾小孩，还常常叮嘱我，家里的事无需我操心，安心上班就行。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小孩出生并非我离职的真正原因，仅仅是个幌子罢了。

然而，仅有这个借口还不够，因为它无法说服我的父母。父母明确表示，让我好好上班，家里的事不用我管。所以，单纯以小孩出生需要照顾为由，根本过不了父母这一关。

其实，我离职的最佳借口，是我老婆无意间给我的。

我老婆这个人，聪明伶俐，智商颇高，长相可爱又漂亮，生活习惯也与我十分合拍。听上去优点满满，难道就没有缺点吗？这世上本就不存在毫无缺点的人，她自然也不例外。而且，她有个很严重的缺点，一般人还真难以忍受。

那就是，她每个月都会有几天情绪低落，陷入抑郁状态。

她抑郁的时候，安全感极度缺失，会觉得我做什么都是错的，甚至会和我动手打架。女性相较于男性，本就更容易缺乏安全感，而我老婆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更是让她的安全感严重不足。成年后，每个月抑郁的那几天，这种不安全感就会被无限放大。

她缺乏安全感的表现，简直有些“变态”。比如，她一旦觉得我做错了事，就会动手打我。我要是稍有反抗，便会彻底激怒她，她能和我打整整一夜，不让我睡觉。我白天在外面辛苦工作，晚上还要和老婆打架折腾一整晚，换做谁都受不了。好在那时我年轻力壮，要是放到现在，估计早就被她打得趴下了。

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吗？完全没有。我这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沾花惹草，除了玩玩游戏，再无其他不良嗜好。只要不工作，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回家，堪称好男人的典范，打着灯笼都难找。可老婆还是觉得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好。

我到底哪里不对呢？说白了，我唯一的“不对”，就是没钱，没法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当局者迷，她身处其中，看不清这一点。但我作为旁观者，却看得真真切切。

因为没钱，她便把我的许多正常行为都当作缺点。她常常这样数落我：我玩游戏没陪她，就是缺点，天底下哪有像我这样的男人？我上班太累，周末睡懒觉没陪她出去玩，就是缺点，天底下哪有像我这样的男人？我整天在公司加班，没时间陪她，就是缺点，天底下哪有像我这样的男人？小孩出生的时候，我没在产房陪着，而是在上班，就是缺点，天底下哪有像我这样的男人？

现在看来，这些真的算是缺点吗？真的没有其他男人会这样吗？难道就没有为了工作努力拼搏的男人了？说实在的，天底下还真没有几个男人能像我这么好，绝大部分男人都比不上我。

归根结底，就是因为穷，才会被老婆如此指责。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实，我老婆大部分时候还是挺好的。关键就是每个月抑郁的那几天，表现得格外夸张。平时，她情绪正常、理性的时候，也觉得我挺不错，还希望我能天天陪在她身边。可一旦那几天抑郁情绪来袭，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我的一切都成了缺点，让她极度缺乏安全感。这时候，她就会通过各种方式折磨我来发泄情绪。

除了和我打架，折腾一整晚不让我睡觉，她还总把离婚挂在嘴边。闹离婚，也是她缺乏安全感的一种表现。

那段时间，每当她看到我玩游戏，就会变得极度没有安全感。她觉得我把精力花在游戏上，沉迷其中，就不会努力去挣钱了，那她岂不是要过一辈子穷日子？一想到这儿，她瞬间就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开始和我闹离婚。

有人可能会说，夫妻间闹离婚不是很常见吗，怎么能因为这个就断定她抑郁呢？这是因为我老婆的两种状态变化实在太大了。平时我们关系好的时候，简直如胶似漆，她恨不得和我时刻黏在一起。可一旦吵架，她就动不动提离婚，而且这种状态变化极为规律，每个月固定会持续几天。

具体规律是这样的：我们结婚的前五年，差不多一年要闹十二次离婚，平均一个月一次。那时候闹离婚主要还是以吵架打架为主，只是把离婚当口号，很少真的闹到要出门去办手续的地步。结婚五年到十年期间，变成三个月闹一次离婚，而且闹得比较厉害。这时候因为年龄渐长，没那么多精力打架了，但会闹到民政局门口，要当场办离婚。我们去过几次民政局，可每次到了门口又都打了退堂鼓。她会突然转变态度，让我带她去吃一碗馄饨，吃完就又不提离婚的事了。这算什么呢？难道我老婆是一碗馄饨就能哄好的？结婚十年到十五年，闹离婚的次数减少到一年两三次，一般不会闹得太凶，但也有一两次闹到民政局门口。这时候她胆子更大了，甚至敢走进民政局。幸好，民政局的离婚流程改了，工作人员让我们先领个离婚冷静期通知书，三十天之后再来。回家后，还是老样子，她又会让我带她去吃馄饨，吃完馄饨，她就把离婚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恨不得和我连体。结婚十五年之后到现在，几乎就不怎么闹离婚了。

最近这几年，我玩游戏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贴心伺候；我出差，她就帮我细心整理行囊；我上班，她就在家里认真打扫卫生……她的“抑郁症”似乎被治好了。虽然偶尔还是会有发作的迹象，但程度已经很轻微了，无非就是说等小孩上大学了要把我踹了，或者要把我赶走自己一个人住之类的话，吓唬吓唬我而已。过几天，情绪一好，又会紧紧粘着我，一刻也离不开。

说了这么多，好像都是我老婆的错，爱和我吵架。但我就没有缺点吗？当然不是，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人，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更是如此。有时候，我做的一些事确实很过分，反而会激化老婆的脾气。

比如，我特别讨厌出门，尤其讨厌逛街。有一次，老婆让我带她去夫子庙逛街，结果我逛了几分钟就觉得无聊至极，居然把老婆一个人丢在夫子庙，自己先回家了。就因为这件事，老婆和我大吵了好几天。现在想想，这真的是挺过分的一件事。老婆天天想着和我一起玩，我却因为自己喜欢在家独处，就把她扔在半路上。可以说，我的自私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属于极端自私。

在这里，稍微探讨一下，人到底怎样才算自私。舍不得分享好东西，舍不得花钱请别人吃饭，这能算自私吗？在我看来，不能。就拿我来说，我请客向来豪爽，无论是同学、同事、朋友，还是老婆的闺蜜，甚至老婆闺蜜的老公，聚会吃饭都是我请客。而老婆闺蜜的老公却从来都不请客，这能说明我无私，他自私吗？不能。我这叫大气，他那叫小气，而非自私。

真正的自私，其实和金钱并无关联，只关乎内心。像我这样，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才叫自私。

我现在写这本凡人回忆录，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我自私的体现。写回忆录和在景区旅游时留下“本人到此一游”这几个字，本质上是完全相同的。在景区刻下“本人到此一游”，是为了留下自己到过景区的印记；而我写《凡人回忆录》，则是想留下我在人世间走过一遭的痕迹。同样是留下痕迹，区别在于，我留下的是时空里的“本人到此一游”，而大多数人留下的是景区里的“本人到此一游”。

不管是以哪种方式留下“本人到此一游”，其本质都是一种不顾他人感受的自私行为。在景区留下刻字，只是满足了自己一时的快感，却会破坏其他游客的游览体验；我写《凡人回忆录》，也是为了满足自己，却可能会影响到读者。我在书中描绘了自己许多的阴暗面，说不定还会给别人树立不好的榜样。

社会影响不好就不好吧，毕竟自私嘛，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其实，自私到最后往往没什么实际意义，因为即便留下了在这个世间的痕迹，最终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不过这又是另外一个漫长的话题了……自私，本就无需在乎意义，自己“爽”了就行。

我自私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我做视频、写文字，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有在乎过别人的感受吗？有没有人看我的视频，我在乎吗？我在书里描述自己人性中的缺点，自私、投机，我有考虑过社会影响吗？都没有，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想在人世间留下痕迹的目的，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也不在乎社会影响，就这么做了。

所以，老婆跟我发脾气也好，闹离婚也罢，我都会好好哄着、宠着，努力挽留她。因为我清楚，自己也并非什么完美之人。而且，好好对待老婆，维护好婚姻，其实也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为了让自己的生活能够安稳平静。

这么说来，其实每个人都是自私的，都会本能地维护自己的利益。只是，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自私的表现罢了。

话题又扯远了，还是回到我的回忆录吧。在韩国财阀企业工作的最后一段时间，恰好我的小孩出生了。像我这么自私的人，自然不会让自己吃亏，该请的产假我都请了，足足休息了一个星期。在这家公司工作一年多，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长时间的休息。

在家里待着的那一个星期，我的内心不断告诉我，我再也不想回到那家韩国财阀工厂继续受折磨了。整天加班、加班、加班，做的工作也总是一成不变，无非就是反复接单、确认路线、协调物流公司、组织装货，根本学不到任何新东西。而且，很关键的一点是，因为罢工事件，我早就被财阀企业列入了黑名单，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既然已经上了黑名单，未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发展空间，等待我的只有无尽的辛苦加班和单调重复的工作，那我还有什么必要继续留下来呢？

这个时候，我内心已经下定决心辞职了。但是，我还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我父母的理由。我不可能拿小孩出生这个理由去说服父母，因为他们已经明确表示，让我好好上班，带小孩的事不用我操心。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可不行，不然在家里肯定会挨批。

就在这时，老婆给了我这个理由。小孩出生后的那几天，老婆严厉地批评我，天底下哪有我这样的男人？整天加班、加班、加班，她在医院生孩子的时候，我都不在身边。

正好，她这么一批评，我的理由就有了。我跟家里所有人说，我需要时间陪伴老婆，所以不能再在这家韩国财阀公司干下去了，以此来说服我的父母。父母知道我们夫妻俩经常因为我加班陪不了她而吵架，既然我这么说，他们自然也就没有理由阻止我了。毕竟知子莫若父，其实父母心里明白我辞职的真实原因。我老婆后来也想明白了，每当她再和我吵架，怪我不陪她的时候，都会补上一句：“我没让你辞职啊，你要是辞职可别赖在我身上！”吃一堑长一智，我老婆果然是个聪明人。

而到了公司，我又跟公司说，小孩出生没人带，我没办法整天加班工作，所以要辞职。

你看，在所有人面前，我的辞职理由都显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于是，我就顺利地从这家韩国工厂辞职了。

那是2006年下半年的事情，距离今天已经过去十六七年了。这十六七年里，很多事情都已经有了最终的结局。

给这段经历写个结局吧。在我辞职后没多久，这家韩国工厂的韩国人也陆续回国了。因为一大群韩国人在这里工作，公司需要支付高额的补贴，导致工厂运营成本过高。为了降低成本、获取利润，这些拿着高额补贴的韩国人不得不回国。

韩国人回国之后，这家工厂的运作模式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采用了厂长承包制。具体是怎么承包的，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后来工人都是从邻近省份整车拉来的，不再使用本地工人。为什么不再用本地工人呢？估计是被之前本地工人的罢工给搞怕了吧，哈哈。我算不算这家工厂罢工的始作俑者之一呢？

再往后过了几年，国内一家液晶面板制造企业迅速崛起。从国产液晶面板诞生的那一天起，这家韩国工厂就开始走下坡路，一年不如一年。

直到现在，这家工厂的厂房还在，只是早已物是人非。如今，它已经被国内企业收购，挂上了国内企业的招牌。一切，终究是有始有终啊。